{我读道德经}七十章:道的宗君与平淡无知
七十章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
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
是以圣人被褐怀玉。
一、原文注释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我所说的道啊都很好理解,也都很容易做到,但天下人却不能真正理解,也未能做到。其实,所有言论皆有个宗旨,所有事情也都有个本源,把握这个宗与君就行了。
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但是因为我讲的“道”平淡无奇的如无知一般,所以我讲的道才不被世人所知。不知也无所谓,知我所讲的人越少,我讲的“道”的价值才愈发显得可贵。
是以圣人被褐怀玉。也正如此,圣人都喜欢身穿粗布衣裳却胸怀美玉啊。
二、道的宗君与佛的因明
很多人将“言有宗,事有君“独立于“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来理解的,而在我看来这两句是要连在一起理解的。我读到的是,老子觉得自己的理论还是容易理解的,但是大家都未能真知真行,很大原因是很多人没有把握这些道理的“宗”与“君”。老子的《道德经》每章都有宗君,整部经也都有宗君,而至于如何理解里面的因由与衍变,就得看我们自己的造化了。
这章的宗君就在于这个“宗”与“君”。
什么是宗君?很好理解,就是主旨。每个人在向别人或这个世界表达观点,或者诉求的时候,必须要先抛出你的主旨是什么,重点是什么,然后再进行讲解,如果听的人还未能明白,还要再用更为具象,生活化的比喻来解释,以致理解。
从表达宗旨,到解明因由,再用比喻来形象贯通,这个恰如佛教的因明学,即为宗、因、喻三支。因明学,按现在的理解,就是现代西方的逻辑学,它最早源于古印度的辩论术,到公元二世纪已发展成系统的学问,是佛教非常重要的一套弘法方法论,也是通达佛理得大智慧的一个方法论。事实上,这个方法论,对于学道,学佛,学儒,学任何道理都是通用的。我们简单的来谈谈佛教的因明学。
学因明,要先知道量式的结构,量式就是一个观点的组成部分,一个完整的量式由宗(论题/主旨)、因(理由)、喻(例子)三部分组成,俗称三支量式。一个合格的弘法者,要讲明佛教的法义就要说好一个完整的量式。
1、宗
论题/主旨,有两部分组成,主词与宾词。主词又叫前陈或所别,就是论题讨论的对象或主语;宾词又叫后陈或能别,用来说明主语,也就是对象的落地者。
比如佛道是一家。“佛道”就是主词或所别,“一家”就是宾词或能别。
所谓宗,一句话解释就是,什么东西怎么样。什么东西怎么样,一旦立论,就是立宗,立宗是要非常慎重的,如果不能自我解明因由,那么这个立宗就是失败的,所以立宗就要避免过失,《正理经》总结有九种。
·与现量违。现量即现实,也就是与现实所看到的相违背,如树会走,这就是宗与现量不符。
·与比量违。比量即推理,也就是与推理所分析的相违背,如人能长生不老,这就是宗与比量不符。
·与世间违。世间即常识,也就是与常识所共知的相违背,如开水烫不伤人,这就是宗与世间不符。
·与自教违。自教即教义,也就是与教义所宣明的相违背,如佛祖是神,这就是与自教不符。
·与自语言违。自语言即前后语,也就是前言与所匹配的后语相违背,如施舍不是给予。
·所别不极成。所别即宗主词,也就是宗主词的定义双方不一致,如壁虎不是虎,当对方不知道壁虎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即使宗是对的,但也无法辩论或理解。
·能别不极成。能别即宗宾词,也就是宗宾词的定义双方不一致,如圆周率是无穷的,当对方不知道圆周率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同样,即使宗是对的,但也无法辩论或理解。
·俱不极成。宗的主宾词定义双方都不一致,如One Piece是哥尔·D·罗杰的财富,One Piece是什么?罗杰是谁?对方根本不清楚,无法辩论或理解。
·相符极成过。宗的主宾双方完全认同,如地球是圆的,双方都毫无歧义,就失去讨论或解释的必要。
2、因
因由/理由,说明宗的理论依据。其一,因来表明宗,但实际上立因也是另一个立宗,这个因首先自己要站得住脚,自己站不住脚的因无法去解释宗,如鱼离不开水,因为水是鱼的食物。其二,因本身没有错误,但如果因与宗之间没有关系,也无法作因,如猴子爱吃桃,因为猴子有红屁股。
3、喻
比喻/例子,证明或形象化宗和因的例子。跟立因一样,例子的立宗本身要站得住脚,同时它要与宗,因之前匹配有关联。
我们追溯先秦时期的诸子学问,事实上,贤明一点的思想家在论道的时候也都是按这个逻辑结构或者说量式来表达的,但是我们会发现,中国的思想家都有个通病,要么喜欢下论断,也就是立宗,要么喜欢讲寓言,也就是举喻,而讲因很少。为什么?因为“因”是最繁琐,也最考究细节,更是系统方法论里最要步步为营,层层推进的地方,“因”的论证最讲究严谨,而很遗憾,我们的思想家们都对极具细节的论证不大感兴趣,即使有论证也是简单的论证,在遇到非要详细解释的时候,尤其跟君王布道的时候通常都是用“喻”来实现的,这也是东方哲学的弊病,也是被批评为不严谨,不系统化的地方。
老子的道德经也有这个问题,他对“宗”的立论远比释“因”来的多。到了庄子那,《南华经》也都是喻多,因少,尤其将“喻”发挥到了极致。这里一个可能是在没有纸的年代,奢侈的竹简逼迫著书立言者强调立论,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中国历史上历来都是只重实用与功效性,尤其起主导作用的君王,导致最后经世济国只有药方,没有药剂原理的说明,这也正是中国会诞生中医但出不了西医的原因。
无论是治病还思想,只重疗效不重机理,中国的不少弊病根源,正出在这里。
三、道的平淡无知
“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则我者贵。”也有一种理解是,因为世人都是无知的,所以不能真正理解知道我,不过知道我的人越少,我的价值就愈为可贵。
个人感知下来,老子的本意应该不是如此。一来老子写《道德经》的初衷从来都不是为了让自己扬名立万,让天下人知道自己,“不知我”还是“知我”对一个得道的人来说,并无意义,二来联系上下文,老子在七十一章,开宗就讲了一句“知不知,上;不知知,病”,知道自己不知道的人,才是健康的。事实上,道家人物一向都是以无知为有知,谦逊一贯是道家的表现,也是得道中人的表现,道是柔弱处上,强大处下的,怎么处处会标榜自己有知呢?
从整个七十章来看,老子的本意就是说:“道”原本就是很朴实无华,平淡无奇的,朴实到如路边的一棵小草,河边的一粒细沙,山边的一涓细泉,我们都会觉得“道”太过于不起眼了,压根就不去信任这样的一棵小草,一粒细沙,一涓细泉能有什么用处,看见当没看见,听见也当没听见,于是道就这样在平淡中被人遗忘,在无知中被人埋没,也正因为如此,我讲的道才不被世人所知啊。
所以,在这里,“不我知”的“我”指的并不是指老子自己,而是老子讲的“道”,后面“知我者希,则我者贵”的“我”也是这个意思。只有这样理解下来,我认为全篇才是顺理成章符合老子本意的。
从历史上看,也是如此。道家人物往往都喜欢不修边幅不露痕迹不动声色,通常,只有与道家人物深度交往之后才会发现:哦,实在人不可貌相啊。不少时,你根本看不出来一个看起来如此不起眼的人,心中却有着大沟壑。道的朴素与本来,使得学道的人对于很多物质、外在的追求都较为自然随性,他们更多的在个人内在修为方面沉淀自身的价值,所以道体一旦与人融合,他表现出来的着相通常是:平淡无知。
但是,是不是说,学道的人非要刻意隐藏自己,处处装傻充愣以现无知呢?这又进入了另一个“不我知”。道的朴实无华不是装出来做作出来的,它本来就是这样的,而真正认同道感知道实践道的人能做到平淡无知,也一定不是装出来的,也是悟道之后的表现形态。被褐怀玉不是圣人的专属而是所有得道中人的着相。问,老子为什么喜欢在《道德经》中处处拿一个“圣人”来做“喻”呢,因为在老子这里,能与道合而一体的人的形象代言人就是圣人,他只是一个标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