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道德经}八十章: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

八十章

小国寡民。
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
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
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这一章老子的“小国寡民”思想是《道德经》通篇争议最多的地方之一,也是误解误会误差最多的几个篇章之一。如果我们联想整篇的话,实则这篇的思想与第三章是完全匹配的,建议读此篇的人请与第三章对照着一起读。所要强调的是,老子的思想自始自终一脉相承,诚如一也。

八十章的核心理念只有一个“小国寡民”,其他五句全是围绕老子心目中的这个“小国寡民”而展开。老子所有的思想都是“自然”的思想,所谓“自然”,就是自己本来的样子,而非如今的自然科学的自然,自然生态的自然。那何谓自己本来的样子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答案,好,现在老子的道阐释了他认为人类生活的自然该怎么个自然法。

一、原文释义

小国寡民。足够小的封地,相当少的黎民。

注:何谓小国?现在一大半人的解释是“国家”,这样的理解是没法理解里面内涵的,且都犯了望文生义的严重错误。国,邦也。什么是邦呢?邦与封字同义,土字同义,就是古代诸侯的封国,封地,所谓邦就是封。在先秦时期,国跟国家是完全两个不同的概念,分封制度下,“国家”只是家,家一开始是周王的,然后再分封到血缘支系的诸侯,而国就是大大小小诸侯们的家,周王的家是什么?是天下,没有国的概念,于是才说,周天子当以天下为家。所以,老子的小国,也就是小的封地。据我所知,在先秦时期,有些小国的封地实在是非常小的,尤其是有些最初就是周天子排挤的支系后人,小到什么程度呢?就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国,城也。再进一步,小的封地也好,小的城池也好,都是高度自治的,这是分封制度的特点,如果与时俱进一点,你还可以理解为,像美国的联邦制一样,是一个小小的高度自治的封地(封国权力更大,可以有自己的军队)。
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让黎民即使有百十倍于人力的器械也不用,让黎民敬畏死亡守生故土从而不致远迁他乡。
注:何谓什伯之器?历来也有争议之解,有三说:王弼注的“什伯之器”按照俞樾以及《后汉书》、《周书》、《礼记》等认为是兵器;还有些学者认为“什伯之器”就是各式各样的器具;近代的胡适认为什是十倍,伯是百倍,文明进化学用机械之力代人工,一车可载千斤,一船可装几千人,所以他认为是器械。我的看法接近胡适,战国时期,很多工具在工程力学上已经属于器械范畴,不单单只是用为兵器,就像建长城这种浩大工程,人们要大量使用各种百十倍于人力的器械,而不单单是攻城兵器。
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即使有船有车,也不去乘它,即使有兵器装备,也无处陈列布阵。

使民复结绳而用之。让黎民恢复结绳的方式去记事。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人们吃着香甜,穿着美丽,住得安然,享受于自己的习俗。

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封地与封地之间(城与城之间)毗邻而望,鸡鸣狗叫之声相闻,而两地的黎民之间直到老死,大家都可以不相来往。

好一个小国寡民!老子对于人类社会的终极理解,我认为就凭这区区七十五个字就超越了人类历史上大多数先贤。自古以来,所有的历史学家,哲学家,思想者在读老子这一章时,都认为这是老子消极处世的直接证据,也是老子乌托邦幻想主义的有力证明,因为大家都认为这是对人类现代化进程,科技文明的公然挑战,甚至是羞辱。因为他们认为,按老子的理论,现代社会所谓的科技、经济、商业文明统统都是扯淡,都是废物,都是浪费,毫无意义。也有很多读《道德经》的人,通篇读完,对老子思想五体投地,但也会唯独对这一章充满疑窦,老子为何要主张如此?

二、我的看法

1、小国寡民何错之有?

首先,将第八十章作为老子的治国之论倒是言浅了老子的格局,老子的《道德经》通篇没有像后来的法家一样去尝试讲如何统一各国,号令天下,他的治大国如烹小鲜,也只是从道的层面对某个具体问题进行解释。在小国寡民这个问题上,老子更多是从人类社会形态谈谈自己的看法,而不是从治理国家的角度上来讲。

所以,第一要明确,老子在这讲的是人们自然生活的社会形态应该怎么样。受限于老子在他所处的时代,封地是当时最典型代表的地理区域划分方式,所以他提了一个小国寡民,如果他身在现代,可能这里就是小国(国家)寡民,小省寡民,如果老子能活到宁静号的太空牛仔时代,我估计这里就是小星(星球)寡民。老子认为,人类活动的区域划分要小一点,不必划得很大,地方小一点以外,人口也不要太多,我认为这跟人类族群群居而处会有个比较大致的活动范围有关。而事实上,这其实还涉及到了一个人口经济学问题,尤其近代以来人口经济学已经到了非常重要的位置。

在土地与人口问题上,除了老子的小国寡民,墨子也提出过“食者众而耕者寡”的情况下要提倡节用,希腊的柏拉图也曾很早就提出过限制人口数量。

20世纪40年代,美国经济学家汉森从宏观角度研究了人口和经济的关系,认为人口增长刺激投资增长,从而经济也会增长;人口停滞,经济也会停滞。他主张鼓励生育,增加人口,汉森的理论显然是符合中国历史上多数帝王的人口论口味的。到了70年代,西蒙发表《人口增长经济学》,还是认为人口增长能给食物、资源等问题的解决带来刺激,人类智力的绝对增长,也为解决这些问题提供了条件,他也鼓励人口增长。但是马上,68年埃利希发表了《人口爆炸》,71年梅多思提出了著名的《增长的极限》,他们认为人口增长已经超过食物增长,使自然资源枯竭,环境和大气污染。马尔萨斯的《人口原理》也指出:人口以几何级数增加,生产资料以算术级数增加,人口增长必然超过生产资料的增长。

于是再后面,就有经济学家又提出了所谓“经济适度人口”理论,但是,大家要知道,早在中国的东汉,王符更明确直接地提出了人口与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土地必须相称的命题,他认为“土多人少,莫出其财是谓虚土,可袭伐也。土少人众,民非其民,可匮竭也。是故土地人民必相称也”(《潜夫论·实边》)。

是故且问,老子在这么久远的年代,就提出划分小的封地,少一点人口,这里面虽然如中国哲学的通病,没有任何的论证也没有实证,但是,我们不得不感慨,他是否有先见之明?

现代发达国家一些经验也告诉我们,生活水平与幸福指数高的地方,也的确是国家不大或者区域不大的州/省,同时人口也相对不多的地方。在发展中国家,生活水平高一点幸福指数高一点的地方,我们观察下也是不是这样呢?

2、科技进步是否增加了人类的幸福指数?

在上一章中我曾提出,看道德经要懂老子绝对之论的夸张力量,这一章依然,看似绝对但仅仅是夸张了而已。请大家非常注意这章的用词,反问:为何老子用的是“使”,“虽”而不直接是“无”?如果真的是完全返古,回到原始社会,那么老子就应该用“无”,小国寡民无什伯之器,无舟舆,无甲兵,这不是更好么。

显然,老子不是完全让人们回到原始社会,回到石器时代,如果这章,老子用的是“无”,那谁都没话说,老子如孔子一样是个固执的复古主义者,那这确是不现实的。

他的观点很明确,就是有什伯之器我们尽量不用,但不是还是有么?有舟舆我们尽量不乘,但不是还是有么?有甲兵,我们也没地方打仗,但不是还是有么?无非接近现代的一个思想(只是他更为极致):你买了车,但是少开点车,可以走路上班,锻炼锻炼身体不行么,减少点污染不行么,多动一动不行么?你有计算器,有笔记本电脑,智能手机,老子告诉你,孩子,你能多用用自己的脑子吗?能不完全依赖工具吗?能不玩手机好好吃饭,好好吹牛,好好干活吗?你天天打字,老子告诉你,孩子,你还会写字吗?能多练练毛笔字吗?你天天对着屏幕,宅在家里,老子说,亲,你能多出去走动走动跟姑娘们搭讪搭讪,去野外谈情说爱吗?

如此质朴的一段话,历来被人看成荒谬而极的悖论。然,老子自始自终无非强调一点:人类不要忘了自然生活的本来意义,不要总是追逐在究其一生最虚无的欲望之上,多思考人类活着最本初的生活面目。

这个本来的生活面目是什么,老子最通俗的说法:孩子们,多自己动动手动动脚,不假借器械、工具,大家生活安宁点,别再打打杀杀,吃好饭睡好觉,有舒适的房子住,有漂亮的衣服穿,尽情体验家乡的风俗,君子之交淡如水,相安无事,老死都可不相往来。

就这么一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人类生活需求,一帮历史学家、哲学家冲上来质疑甚至不惜大骂:这是乌托邦,这是幻想,这是不现实的……

于是,借着老子千年来的误会委屈,我不得不再抛出一个沉重却更严肃的话题:人类科技进步了这么多,尤其是工业革命以来,蒸汽机时代、电器时代、信息化时代,一个接一个,而我们人类的内心,真的比起以前的历史上的老百姓更幸福了吗?科技进步与人类生活的幸福指数是什么关系?

以太平洋西岸某国为例,论科技本身,这个号称从农业社会一步到位过渡到二次工业革命的国家,曾经十年就想赶英超美的国家,百年走完资本主义三四百年历程的现代国家,两千年前叫“黎民”,现在被称为“人民”,偶尔被戏称为“屁民”的国家,现在的“人民”真的比六十年前,一百年前,一千年前的“黎民”更幸福吗?

科技如此发达,请问,某国的平民“甘其食”了吗?“安其居”了吗?“乐其俗”了吗?科技如此发达,多数人每天一日复一日挤乘着公交,见不到日出,看不到落日,吸着灰尘,披着倦累,承载着空前的税负,住不起房,吃不到一餐卫生的饭菜,过着他国他乡的风俗节日,幸福吗?

事实上,科技进步与人类幸福指数的相关性,与人口和经济的相关性极为相似。科技进步在某一个区间内的每一次革命,都会对人类生活带来质的飞跃,但是到了某一个拐点,科技的每一次进步,都会对人类生活带来不可估量的负面影响。

所以,老子能够在两千多年前,将人类自然生活最本真的需求概括为“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我认为是非常非常了不起的。无论人类社会演变到何种程度,即使到了像科幻电视剧萤火虫 Firefly 描述的太空牛仔生活,这四点作为人类的基本生活需求都不会有所变。

3、老死不相往来不是常态吗?

八十章最后一句“民至老死,不相往来”是此章误解误会误差最高潮的一句,所以,我认为有必要单独再拎出一节来谈谈我的看法。

首先,按照我的思考风格,还是从问题起:人类为何要相往来?反问是一个非常的思考习惯,从中可以得到不少其他角度的判断。在2010年,我开始从事投资行业时,最初对很多项目的判断是有偏差的,比如,有一次有个项目是做城市邻里之间的社交网络,这种类似项目自互联网诞生之日起,就有非常多的创业团队想尝试,但是无一例外都是失败的,最初我也不明其中最大的原因,甚至都会有个疑惑出来:是人不够强还是需求不够强的原因。直到我的老大阿迪谈了他的一个看法才让我有所释疑,他认为:

城市邻里之间的社交需求根本就是个伪需求,高度社会化DIY的城市生活根本不需要邻里之间的社交网络。人类的群居社会化本质都是为了利益而群居,人们在农村为什么邻里之间亲如一家,跟城市天壤之别?也完全是为了利益,为什么?农村里春种秋收忙不过来时需要村中邻里帮助,办个红白婚丧,凑个桌子凳子都要村人协助,更不用说彼此平常照看孩子防贼偷盗,无聊了串门吹牛侃大山……但是在发达的城市,所有这些问题都是不存在的,生病有医院,孩子有托儿所,结婚酒店,丧事殡仪馆,精神空虚有图书馆,酒吧,甚至生理需求都有红灯区,所以极度发达的城市,最终婚姻都是非必须的……
这个案例的思辨使我至今印象深刻。这个思辨,在老死不相往来这个问题上,事实上是同一回事。

人作为动物的本身,趋利避害是一种本能,人类社会化,与狼群生态本质一致。封地与封地之间,部落与部落之间,村镇与村镇之间,当一个最小的单位自给自足,不需要与抱团取暖,互相扶持共同生存需求时,老死不相往来是人类生活现实的最大常态!

我在城市生活多年,曾经跟多人合租过一个房子,在我大半年合租期间,直到我离开,我也不知道合租的邻居姓什名谁,最多不小心上个洗手间碰个照面,同个屋檐下,都可以老死不相往来,何况邻里?何况村与村,乡与乡,城与城,国与国?不往来的最大原因是没有理由往来,因为都是完全自给自足的。

于是,我不得不得出个结论:能老死不相往来的社会是高度自给自足的社会,他们彼此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服,即使相交,也是君子相交淡如水,你我经济独立人格独立,这不是最真实反而也最大同和谐的社会自然吗?

@2012-09-06 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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